logo

 
您当前的位置:首页»散文»抒情散文»卷帙散落的春天

卷帙散落的春天

    春天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季节,只听这个“春”字心底便开始暖了。何况这个季节里,还有那么多能记起的美丽动人的故事和人。
    生命中总有一些人和事,曾经以为早已忘记了,可是,如果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正午,你坐在窗前,眯起的眼底会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旧事……

春天来了,笑而不语。窗外越发温柔的阳光无意间泄露玄机。土地是它多情的爱人,整个身体散发出蓬勃的生气,周遭的空气里埋伏它们心灵的场,水灵灵湿润润,秘而不宣。
春天来了。有一些事情,从来都不是秘密。很多年以前,一个初初学会“倒叙”的小学生,无比钟情于这样一种试图颠覆时空的叙述方式。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是成长路上每个孩子的必经。浅薄,妄为,感情比夏天的雨水还要充沛,一个孩子在她自己认定的叙述方式里,大肆抒怀,多情泛滥。多年之后,她更倾向于开门见山这样的手法,简明,了当,直抒胸臆。当她敛藏起对于生活泛滥的抒情,同时也回避了生活给予她的多重伤害。而对于那个一味在倒叙中孜孜以求的孩子而言,一个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春天永远刚刚打开。许多年过去了,和太多的事物一样,春天的意义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日改变。它从最初的季节时序的概念递进为一切美好向往的代名词,“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比冬天更为严酷难熬的时日里,许多人依赖这样的一句支撑自己苦苦泅渡的勇气,又或者,逃遁在他们幻想中通往春天的路上。如同所有繁华最终走向疏朗,天堂仅在一朵朴素的花间悠然打开。春天,在更多成人的心里,再次收拢为冬天傍晚时分一声微微的叹息,擦着火炉边儿迅速滑落。在人世间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最终明白,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春天的到来而有任何改观。它只是纸页上,事先等在那里的必然,在时间内部轻轻走动,不悲不喜,不疾不徐。此时,春天之于我的一切美好幻像,以一种倒叙的姿态,在记忆深处渐次呈现出来,像一些电影中的特技镜头,我最先看到了果实,而后是花朵,是细幼的芽苞,最后才是那些暖融融的曾经被称之为春天的温柔时刻。

妈和爸坐在饭桌前,爸一口一口地抿着红酒,在早晨阳光的映照下,颧骨便益发有些微微的红。我早早吃完,躲在一旁,或喝茶或看书,有时也把目光停落在他们两个的身上。时光像一个没有德行的游人,到处乱涂“xxx 到此一游”,在爸妈的身上,我总能不经意地找寻到时光残留下来的无情印迹。而我,祥林嫂一样,对于时光的无情絮絮地一再诉说着,缺少克制和隐忍。和我不同,爸和妈对此从未抱怨,倒是常在饭桌上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回忆着他们的年轻岁月。他们最好的时光都是在盐碱罐子里泡渍的,冰凉的岁月若还能在他们的味蕾上留下一些难忘的味道,那只能是让人蹙眉的咸涩。让我不解的是,每次提起那个年月,他们的脸上,总是映现春天般向往的迷离神情。似乎曾经的桃花全都灼灼地开着,那些岁月亦有着艳艳的红。
爸说起他午夜里的辘辘饥肠,三更里一点点捱过的冷。吃不饱穿不暖的破落日子,谦谦君子的当务之急是填饱三寸饥肠。向来默守陈规的男生合伙打死老百姓家里的大黄狗,更有艺高胆大者妄自篡改粮票上的数字……爸笑,笑得眼睛合成一条缝,又念叨着绥中的某条河里不知是否还继续着昔日的水流……他们那时见识的最美的风景。春天,在他们的话语里游走,背负着一个时代的印记。我眼睛里的春天,是另一番景象。爸和妈不记得。之于那些真切无语的春天,我是唯一的见证者。
一幅拉开的白色丝质镂花窗帘在春风里微微抖动,有细小的歌声自它镂空的图案间雨水般穿插,飞扬。多少年来,在一个人的回忆里,那幅纯白的窗帘简直是一个绝妙的隐喻:春天,雨水,幸福,家庭。世间诸种柔顺与和美,都在一幅精美的窗帘下悄然滋生,欣欣向荣。妈的歌声细小轻盈,它完全消融在另一个低沉的充满磁性的男声中,汇成一股蓬勃的水流,紧贴时光的峭壁,飞悬而下。
而那一盒沉睡在时光深处的磁带,冥冥中我要按下哪一个键,它才会奇迹般醒来,单纯洁净像一个避世的桃花源人,不知魏晋的懵懂中昔日的声响保持着诱人的伤感气息。“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爸好听的男中音偶尔会在舌前舌后音的辨识中迷失方向,那一个“池”字拖着深情而怪异的尾巴。那时的爸年轻,温和,内敛,他按照妈的指令规规矩矩完成每一个规定项目,录完那一盒磁带时他如释重负的坐下去,长长地吁一口气。而冒险精神和创造性在妈的一生中都闪耀着不竭的光芒,彼时的妈妈年轻,更具充沛旺盛的精力去完成各种突发的奇想和心思缜密的策划。她将这盘录有自己和父亲声音的磁带寄给千里之外的姐姐,电话尚未普及的年代里,这盒录音带出色地完成了千里寄情传音的任务。那一盒磁带,怕是她和爸一生中唯一共同完成的娱乐制品吧。随着年龄的增长,爸体内古板执拗的枝影日益繁盛,它横陈的枝柯在爸与妈的关系中制造些许隐晦的阴影与摩擦。磕磕绊绊地,一晃又是好多年。

生活的过渡转折处,总有一些意外出现的事件和人物,像一粒无心介入黑夜轨道的流星,迅速奔跑在消逝的路途上。他就是如此意外地出现在早春的清晨里,我不认识他,但是他已先我很久认识了妈妈。有太多回忆铺展在他和妈妈之间,像一条舢板,轻易将他们渡过时光的河流。激动、伤感,感慨,或者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气味更为隐晦的东西暗中潜伏,但却不为一个孩子的眼睛捕捉。我看见他们眼里闪烁的光亮,甜蜜中裹挟忧伤。我忽然觉得自己像生活这株老树上旁逸斜出的一枝,难堪、刺目,极不协调地横亘在他们中央。一个孩子的窘态也许很容易被察觉,他笑了,很随意地询问我的名字,说他也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儿子,活泼好动,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每年都会出现一次,每次不会久留,跑了很远的路,只为在明媚的阳光里小坐半天,他讲述自己多年的行踪和经历,常是微笑着的,只有在认真倾听时眉头又自然蹙起。我注意到他的眉间有一个类似“川”字的痕迹,妈说那是缘于他多年来苦苦思索的积习。他豪爽利落,与爸瞻前顾后的性情形成鲜明对比。印象中他和妈妈透露给我的信息吻合,此人善感,先天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特质。情绪满饱激昂,性情刚直,才华横溢,终不得施展。
他填词的功夫极高,我略略读过一些,有一种大美在里面。但是我感觉得到,他笔下开阔的万千气象里,始终有一条悲伤的河流在呜咽。
我敬重那些有所敬畏的人,比如这个敏感克制的男子,比如负重隐忍的妈妈。
若干年后,此人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如同他的出现,突兀而自然。妈曾经织给他一顶藏蓝色的帽子,他快乐地接过去,眼睛里闪烁着天真而开心的光芒。我想象他的背影,戴着那顶藏蓝色的帽子,在某个花香浩荡的春天的转角,决绝离去,从此下落不明。

有一些人是注定要下落不明的,在生活的激流中浮起又隐没。n年前再次遇见她纯属巧合,在一间不太大的影楼里。和初中时一样,她肤色黝黑,身段浑圆。永远是笑嘻嘻的,似乎生活从没有亏待过她。可能那天我和朋友只是因为某种早已忘却的原因要冲洗一张业已丢失的老照片,事前并不知晓那家影楼居然是她家里开的。她认出我们,响亮地笑,初中时代的话并没有过多提及。没多久来了几个男人,面容模糊,年龄不详,她和他们开着玩笑,彼此敲敲打打,她看似如鱼得水的应对方式让我觉得难堪。只觉得她离我那么远,我们坐前后桌的书声朗朗的初中时代根本不曾存在过,现实与我的回忆之间有一条断裂的壕沟。数年后,那家影楼几易其主,她鱼一样游进人海里,从此不见。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她,晨读时分,坐在我的后面,悄悄用手指碰碰我,怯怯地问某个英语单词的发音,英语老师凌厉的目光扫过来,她慌忙吐一吐舌头,低下头去。整座校园,洋溢着春天的气息。新鲜,开阔,迷人。
我想起虹,那个几乎陪伴我整个中学时代最终在高三下学期提早回家谈恋爱的女孩子,她的眼神明亮,长长的睫毛微微卷曲,记忆中它是绿色的,繁茂的,爬山虎一样将心事掩藏;还有那个在校园里独往独来的女音乐教师,常在腋下夹着一本音乐教材,垂着头,缄默地行走在那条沾满花香的校园小径上,她有着卡通人物般极具夸张意味的尖尖下巴,线条锐利而忧伤……那些同在一个春天里进出的人,和那些蓬勃的花蕾一样,早早开放,下落不明。而幸运的我,无意中成为那个不幸的见证人。
他们,她们,只是册页散落的线装书上,偶尔飘零下来的几页。和那些春天一样,模糊得不成样子。

标签:抒情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