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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之五

    清明,回到阔别十年的老家,去看已经作古多年的祖母。从墓园凭悼回来,经过村后那片晒场,我不禁缓步伫望。西风残照里,晒场到处蒿草萋萋,杂树支离,只剩下一个半边倾圮坍塌的土台子。台上,一头瘦骨嶙嶙的老牛摇着尾巴在啮草。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木枯杨,曾为歌舞场”,这满眼的颓败萧然、四境冷落,有谁想象得出,二十年前,这里曾何等的烟柳繁华红喧绿闹!何等的歌吹阜盛人潮熙攘!

    隔了二十年岁月的烟尘回望,眼前那遍地丛生的荒草野树,仿佛随着飞溯的时间喇喇向后倒去。于是,仿佛又见那枣红的丝绒幕布在戏台中央徐徐拉开,拉开乡村社戏热气腾腾有声有色的生活画卷,拉开我那在社戏的锣鼓声中漫漫悠长的童年时光。

    老家是鄂东老区一个有几百户人家的大村,方圆十几里地就数我们这村子最爱体面最喜闹腾。且不说元宵闹花灯端午赛龙舟的声势远近闻名,就是红白喜事也要憋着劲办得比别村铺费。而一年中乡民们最上心的头等大事却是年终的社戏。

    那时,唱社戏是村里代代相传了许多年的古老乡俗。每年春节前后,村里都要按丁口集资请有名气的戏班子下乡唱戏,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人寿年丰。除了偶尔有地区京剧团和黄梅戏剧团送戏下乡,最受乡民们欢迎的还是来自黄冈民间小调的楚戏。

    据说当时汉口唱楚剧的有“十二兰”(戏班当家花旦的艺名中都有一个“兰”字),武汉楚剧院的姜翠兰名气最大,但客大欺店小地方伺候不起,村里请的是小有名气的萧翠兰的戏班子。不过,据常跑汉口的老支书说,别看姜翠兰的声名响,但她的戏只能听不能看,那脸盘和身段哪能和我们的萧翠兰比!印象中,萧翠兰的戏班几乎垄断了我记忆中的戏台。

    每年腊、正月,村后晒场的戏台子就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戏场上终日响着热热闹闹的锣鼓声,夜深时那锵锵铃铃锵的锣鼓声几里外都能听到。从腊月二十四庆小年打闹台开锣,到正月十五闹元宵节后折红落幕,是一年中最热闹最喜气的日子。“穿新衣,看大戏,欢欢喜喜走亲戚”,这时除了平日难得的美食零嘴,乡民们换上齐整的新衣,光光鲜鲜地走街串户,殷勤而隆重地接亲朋好友来家看戏。

    “哎呀,生在你们长林矶真是好福气!”听到人家这样发自内心的羡慕,好面子的乡亲的脸上自然抑不住几分自豪和得意。如果哪家有幸轮派到了演员来家里吃饭,就更有了向人津津乐道的一年都咂摸不尽的话题。这绵延大半个月的热热闹闹的大戏,也让乡民们一年到头的辛苦劳碌,终于得到彻底的精神抚慰。

    邻村得近水楼台之便,不少来看戏的人几乎是夜以继日场场不落,隔河的新洲县甚至有人跑了几十里路来赶场。新洲县的辛冲是一个财大气粗的大镇,有时就赶着时间和我们村同唱一部戏,两个戏班子较着一把劲争夺观众,本来纯供观赏娱乐的社戏,倒带着炫力争奇的竞技味道,简直就有些擂台戏的激动人心了。

    冬天的露天戏场最怕的是遇上恶劣天气,但即使是在寒风凛凛雪花飘飞的夜里,仍有执着痴情的戏迷们裹着厚厚的大棉袄,甚至撑着伞戴着笠风雨无阻地看。戏场上小贩们挑着花花绿绿的各色挑子在人堆里游走,扯着喉咙赛会似地大声吆喝叫卖;孩子们象快活的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溜去。偌大的戏场终日人头攒动人满为患,那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场景,倒似当年刘三姐在漓江边对歌一样壮观。

    这时是孩子们一年中最快乐最自由的黄金时光。我和隔壁的小莲是村里出了名的小戏迷,成天颠着满口袋的零食在戏场穿来钻去,除了吃饭,其他时间几乎都泡在戏场里。戏开场前,我们就挤到后台去看演员们化妆。我们几乎是屏住气,目不转睛地看着演员描眉画眼、插花戴朵,贴亮片子。眼见着一个本来满脸皱纹的半老徐娘,经过精心的调朱弄粉,便摇身一变成了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让我们真惊叹中国戏剧化妆术的神奇,

    我们最热心研究的当然是戏班的台柱子萧翠兰。记得她那时是一个又黄又瘦满头卷发的中年妇人,怎么说也谈不上漂亮。可是她的扮相却是俊美,回眸一笑百媚生,穿上束腰的长裙更是娉娉婷婷风情万种。难怪乡人夸哪家女儿长得俊俏,总爱说:“这女伢长得就象上了妆的萧翠兰!”可见她妆后的魅力。

    每每戏开演时,我们总是费劲全力地挤到戏台下,搭着小凳子翘首踮足地看。那花旦青衣涂得桃红李白的脸儿,长长的雪白的水袖一垂一款,勾去了我们的半边魂儿。我痴痴地看着,虽然那时年纪小,居然大部分剧情也看得懂,那假戏真做的古代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赚去了我不少稚气的眼泪。

    虽然唱来唱去总是那些老剧目:《天仙配》、《白蛇传》、《玉堂春》、《四下河南》等等。但乡民们总是百看不厌,从没有谁以为这些是陈词滥调,而以永远新鲜执着的热情投入剧情。大概,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痴情更忠实的观众了。

    记得每次演《四下河南》,唱到赵金瑶姐弟在街头卖唱葬母时,演赵金瑶的萧翠兰就一身雪白的孝衣,双膝跪地对着观众哭诉陈情,泪光闪闪中,那唱腔中真的拖出了哭腔,端的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楚楚可怜。台下的人就拍手大声叫好,就真有不少人慷慨解囊地往戏台上丢钱。一时间纸钞硬币往台上投成了密密的钱雨,旁边有人托着铜盘来回地捡钱。在这样台上台下两情激扬的假戏真做中,这部戏也就达到了全剧的最高潮。

    乡下人看戏劲头足,往往到夜深更残,一折正戏唱完了,还眷眷不肯散去,坚持还要再添搭头戏。搭头戏一般是滑稽短剧,如《卖棉纱》、《驼子叶五》等,让人们在正戏的悲悲喜喜的牵肠挂肚过后,得到满场爆笑的快活与放松。


    印象最深的萧翠兰和他的丈夫搭档演的一部长戏《兄妹双侠》。萧翠兰扮演的是聪慧玲珑、调皮多情的妹子,她的丈夫演那侠肝义胆又颇自以为是的哥哥。两人搭档得珠联璧合,完全是一对人人羡煞的金童玉女。台下夫妻台上做,我想他们生活中一定也是恩恩爱爱,可听说他们俩口子经常吵架,因为男人十分好赌,特别迷麻将,有时通宵达旦搓下来,嗓子熬坏了不能登台。我总也不肯相信,戏台上那对温情脉脉的如花美眷在现实中却是聚头冤家。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在居住的村委会办公楼里扭打出来,一大群围观者以看戏一样的热情看热闹,看到萧翠兰那蓬乱的卷发下被愤怒扯得僵硬的脸,我当时愕愕的,戏中那才子佳人完美的形象一时訇然崩摧,生活毕竟不是舞台。

    我那年迈的老祖母是个地地道道的戏迷,每年的社戏她几乎场场必到,而且到得早走得晚,风雨无阻,就是几里远的外村唱戏,她也颠着小脚拄着拐杖去看;而我就像一个小尾巴紧跟在她后面,扛着自己的小板凳。她的衣襟上常常别着一幅大手帕,每每看到动情处她就掏出帕子拭眼泪,一场悲情戏看下来,她那幅大手帕就湿漉漉地拧得出水来。我自幼就多愁善感偏爱古典的性情,大概也离不开祖母这样质朴得几乎天真的熏陶。

    记得唱《宝莲灯》唱到继母虐待沉香的那段时,看得呆呆的祖母突然搂过一旁的我,泪流满面地说:“儿啊,你就跟着婆,婆可不能让你也受这样的罪!”后来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回来,和祖母商量要带我到身边去上学。祖母冷着脸不吭气,半天才说:“看过《宝莲灯》的戏吗?你们要是对花儿象沉香那样,管你在外面怎么有头有脸,我这老婆子是要象《杨家将》中的佘太君一样,用拐棍敲你的!”

    十二岁那年我终于离开了相依为命的祖母,环境的变化让我一夜之间走进戏中沉香的命运里,那被丝竹檀板的声音拉得悠长喜乐的童年,随着戏场的远离就戛然而止了。即使过年回乡看望祖母,经过村后那依然锣鼓声喧的戏台,也只能来去匆匆地擦肩而过了。

    而我那爱戏如命的老祖母,没有了那个扛着小板凳跟在身后的小尾巴,没有了那声情并茂的稚气的咿呀学唱,她说觉得看戏看得人越发孤单了。而且,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一次在看戏摸黑回家的路上,她跌进了路边的一个土坑里,摔伤了腿,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那天从姑妈家养病回来,经过村后的那个空荡荡的戏台,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不知今年还能不能看到萧翠兰的戏了!

    那年祖母终于没有捱到年底,热热闹闹的锣鼓唢呐的乐声中,一个半生苦难却容易为别人的苦难打动掉泪的老人,带着对尘世的不舍终于落下了她人生的戏幕。而我曾经要陪她到汉口去看姜翠兰唱戏的愿望,则在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冷硬现实里,成了一辈子都耿耿不能释怀的憾与痛!

    到武汉也有十几年了,那童年印象中声光华靡盛产胭脂水粉和传奇的地方,上演得更多的,还是当年萧翠兰在村委会门口和她丈夫用汉腔对骂那样的人间活剧。除了偶尔在公园一角还能听到几个退休老人嘶哑却自得其乐的楚调,偶尔在路边碟屋里还能看到包装粗劣的姜翠兰和李雅樵的老唱片,“沿湖茶肆夹花庄,终岁笙歌拟教坊”的繁华盛景不再,那艳帜高扬的“汉口十二兰”也已成为老汉口人褪色的回忆。

    而满口嘟哝着含糊不清的rap调,滑着街舞步,行走在巨幅“超女”广告牌的光影下的都市新一族,已经全然不知楚剧为何物,是哪个世纪的象旧棉袄一样该脱去的老古董。他们所知道的是后弦的《古-玩》中电子吉他嘈嘈切切的新调《西厢记》,是王菲以懒洋洋的滑音轻松地演绎“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而家乡的社戏随着乡土宗法的礼崩乐坏也逐渐式微衰败了。村后的戏场作先是代作露天电影场,电视娱乐普及后,戏场就变成了打谷扬麦的晒场,再后来,青壮劳动力的大量外流使得农活也渐渐萧条,戏场就随之逐渐荒凉冷落。一篙篙的野草浮起来,漫起来,携裹着风里涡行流走的岁月,终于淹没了这里曾经所有的粉墨繁华。

    而草色山光残照里惘然伫立的我,看那半边坍弛的戏台上落下来一脉猩红的斜阳,仿佛又听到那笙萧管笛中,有袅袅的歌音破空而来: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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