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外婆走在路上,有许多人看,你外婆白白细细的,腰身好看,人也善良,是村里最美的女人……”
妈妈在给我讲述外婆的时候,我的思绪会漫无边际的飞,在我的眼前,是一个纤秀文雅,青丝闪亮,轻柔温雅如蝴蝶的女人,轻盈秀丽地走在人们的目光里。
那时,每到秋天,妈妈会带我上外婆家小住。而外婆的许多记忆,也如水波淹漾在温煦明丽的秋光里。
夕阳的余光洒在外婆身上,她笑眯眯地望着我,脸上含着一缕柔和的笑。阳光几乎是金色的,而她也就成了一个充满了梦幻颜色的老人。但那一身干净整洁的蓝粗衣裤,却没有被夕阳涂上一缕那怕是淡淡的色彩,它们耀眼地清晰在我永远不会褪色的记忆里。
那身蓝布衣,没有一纹皱折,没有一点尘土。
我想不明白,在许多年后,我怎么总记得外婆那亲切柔和在夕阳下的笑脸和她那身整洁的蓝衣裤。有好外婆的记忆,为何独独清晰这一节?
“慢些,慢些,看跌了……”
淘气的我总爱围在外婆的身边飞快地旋转,外婆望着我的目光里就会多了许多惊慌,不停地重复那一句话,但眼光还是温柔的,回答她的是我那因为跑动而有些喘不过气的笑声。
我总爱围着外婆的那个木椅旋转,我看着外婆和她坐着的那把暗红色木椅,椅子是好多年前的东西,有些斑驳,如外婆苍老的年岁。在我记忆中,外婆的日子,除了床上,再就是在在那张椅子上度过。外婆不能动,她在我记事之前就已经瘫痪了,直到她去世,我没有看到外婆站起来过。
那时的外婆,已经七十有余,但眉目依然清秀,是的,非常清秀,面白而红润,皱纹细细的。阳光下,很安祥,很温雅。我看着外婆虽然年迈却依然清秀的脸,想外婆在年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标致,是怎样一个玲珑如玉的一个人儿?
外婆的故事我多从妈妈那里得知,外婆出身贫家,不识文字,却于女红针织,强人十分。十七岁,嫁入陈家,身为长嫂,一家众多人口,衣物均是外婆一手做出。每日鸡啼而作,月升而息。我想像不到那时的外婆是多么地劳累,常听母亲的诉说就是,外婆性格温顺,不善言语,不如小婶嘴巧伶俐,因而虽然
辛勤劳作,却也没能换得婆母一个笑脸或者众人的一个温情的感激之语。因为在那时,外婆做的在他们看来也是份内活,不应该有矫情之心。而外婆从小养成的温顺性格,对这一切,都默默忍受下来,并认为是为妻之道。
外婆的丈夫,身为家中长子,家事生计,为此劳心,也不曾留一些温情给妻子。据母亲说,那时的媳妇,身份多如夫家仆奴。想我外婆也是如此,日复一复,年复一年,青春的岁月就在这晨星暮灯中度过,死水的平静掩去了那个年代女人或许有过或许根本就没有过的繁华粉梦,比如一个浪漫而温情的丈夫,一个可以随心所欲活着的想法。这一切,通通没有,是外婆的悲哀,也是那个年代所有女人的悲哀。那个时候的外婆,我不知道在她的心中,会不会想到自己其实就是一个虽然美丽却已经折翅的蝴蝶。
然而,那个年代,就是这样沉闷但还有一丝平静的生活好像也是奢侈,频频的争战,生活时时给人黑色的惊悸。外婆的丈夫在乱兵入城时的瞬间也突然暴病身亡,因为兵荒,家境一落千丈。为了活命,举家商议外逃。一家人在顷刻间五零四散,霎时没了踪影。外婆在与家人失散后,孤身一人带着年仅四岁的阿舅子旺随着逃难的人群艰难碾转,流落到安徽。
外婆来到安徽后,已经身无分文,流落大街。可怜年少的阿舅,饿得哇哇直哭,外婆一个小脚女人,身在异乡,孤苦无依,举目无亲,唯有抱着幼子哀哀悲泣。
母亲每说至这一节,眼中已是莹莹泪光。那时的我,看着秋日阳光下的外婆,眼前恍惚的是一个个真实的镜头。漂亮的孤身女人,哀哀啼哭的幼子,肆意践踏的铁蹄,想来,春花摧殉也莫不过如此。
一只折翅的蝴蝶在凄风冷雨中,除了任人宰割,她不会有其它的命运。
那时,正有一个军僚,死了夫了,急寻一个女人照看四个尚未成人的子女。总有好事的人,把外婆的情况说知那人。于是,外婆的命运如京戏上的情节,苍慌而急遽。
来相看外婆的是那人的手下,那时,我外婆搂抱着惊慌的幼子,瑟瑟在众人凌厉的目光里,然后被众人带进一个叫做韩府的大瓦房子里。
我外公晚上才回到家,外公是骑着马回家的,没进家门,停马在大门外,隔着门瞧一瞧垂头而立的外婆,,想那时的外婆,虽然菜色瘦弱,但风韵尚存,外公脸上浮上一丝笑,然后丢下一把剪刀一匹布,跨马而去。
次日外公再回家中,看到室内条理俨然,四个子女身上焕然一新。外公眼中涌上一缕温柔的光。
从此,外婆生活在那个叫做灵壁县的地方,生活算是安宁富足。但外婆总是眼望北方,她不知家乡的父母可还安康?不知流落何地的叔婶下落如何?还有一丝让她不能说的牵挂就是,阿舅的父亲,逢至清明鬼节,可有人去烧纸燃香?于是,在每一个彩云绕月的晚上,外婆都会化成一只彩蝶,翩翩飞回故乡。
十年后,家乡鸿雁来,外婆望着陈家来人,眼泪婆娑。
阿舅是陈家独子,是陈家唯一一条根,陈家来人说:你可以不走,但子旺得走!
一个母亲不忍远离亲生骨肉,外婆决定陪阿舅返乡。临行,外公相执外婆手,殷殷相托:送子还乡,当早日返家。外婆含泪转身,此去千里,是故乡也是异乡,只是,归去容易返时难。外婆望望阿舅,又看看外公,对外公说:怕旅途清冷,想带上函桂同行。涵桂是我母亲,是外公和外婆唯一的骨血。那时还
不到十岁。
外婆和阿舅和母亲一行,回到家乡,除了冷漠和清贫,家里再就是一座低矮的茅草房。
看着已快到讨亲年龄的阿舅,外婆知道自己回不到那个还算得温暖的家了。一个母亲,不能丢下孤独的儿子,自己去过安稳的生活。于是,依旧是鸡啼而做,月升而息。孤苦的三人,在低矮的房中和缕缕细缓的炊烟中苦渡时光。
因为母亲是外公的女儿,阿舅非常不喜欢我母亲,也常常因为母亲和外婆闹气。外婆为了不让外人看笑话,都忍了。从不向任何人诉说。但阿舅在结婚以后,这情绪不免传给了媳妇,于是,我舅妈对我外婆也不是太尊重。
后来阿舅盖了新房子,但外婆还住在她的茅草房中。我每一到外婆家,就是赶快到外婆的房间。外婆的房间很小,房间里黑黑的,当阳光从那个张着塑料纸的一尺见方的窗户洒进来时,屋子里才显得明亮一些。我站在房间里,看着外婆房间的墙上,挂了许多黑的、紫的、白的各种小瓶瓶。那些小瓶瓶安静
地挂在墙上,装满了诱惑和神奇,我总是想,那小瓶瓶里是什么?里面会不会有蓝天?有星星?会不会突然从那里奔跑出一个小狐狸或者小松鼠?这些小瓶瓶当中,有一个紫色的瓶瓶,最大,挂在墙的最里边。
外婆看我到来,微微笑起来,她伸出不太利索的手,有些抖索地伸向那些小瓶瓶,在某一个小瓶瓶里掏出一根铅笔头或者一小块橡皮。递给我。我知道那是表姐们遗落在外婆屋里的东西,我小心地将那些东西装在我贴身的小口袋里。我知道外婆给我是因为疼我,我对那些东西也分外珍惜。
外婆是在她快六十岁的时候瘫痪的,瘫痪后就一直在床上坐着或者躺着。她所能做的,就是坐在床上给我的表姐们缝纫一些衣服和鞋帽,但那时她的手已经十分不利,活得非常慢,有时,舅妈会不高兴,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外婆从没给妈妈说过,是我们去时,邻家阿婶对妈妈说的。母亲有时想去找舅妈论理,外婆劝住了,说,何必呢,有些事不说也就过了。说了只能生气。妈妈的眼就有些湿润。
那时我的少不更事,常常不理会这些,一味缠着外婆给我讲妈妈小时候的故事。
外婆讲得慢,想在极力地回想:
“你妈妈小时也跟你一样,调皮,有一回去池塘边玩,一下子滑了下去,幸好你外公会水……”外婆讲到这里,常常会停了下来,眼睛痴痴地望着远方。我不满意外婆的态度,使劲地摇晃着她的胳膊,让她继续讲。于是,母亲就接过话来讲:
“你外公会水,来不及脱衣服就跳进了水里,把我救上来,我都快不行了,你外公一着急,倒拎着我使劲向下控水,好半天我才过来……”
这是外婆和母亲对我诉说的最清楚的外公形象,在我模糊的印记中,外公当是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
外婆是在我七岁那一年去世的,正是夏天,非常热。当我母亲带着我赶到阿舅家时,外婆已经咽气了。
咽气时,阿舅和舅妈都没在家,阿舅去地里劳作,舅妈也回娘家的。母亲哭得嗓子都哑了。我听母亲边哭边诉说,我在母亲的哭声中知道,外公在我我外婆和母亲回来后,就疯了,常常一个人沿着母亲曾经失足的那个水塘呼唤着外婆和母亲和名字疯跑。
在清理外婆的遗物时,外婆房间的那些小瓶瓶被扔了出来,我一个个捡起来看,里面大多是空的,只有那个最大的紫色瓶里,装满了信纸,皱皱的,上面的字迹都十分模糊了。妈妈说,扔了吧,那是你外公的来信。
后来我知道,我阿舅最不喜欢外公的来信。所以,那些信外婆不敢让阿舅看到,全部藏在她的那些小瓶瓶中。
外婆一生很可怜,虽然美丽,虽然出众。是漫漫七十余年的人生中,遭遇战乱而流离失所,因为儿女而倍受情感创伤,奔波两个家乡,心系诸多牵挂,至死,却是如此孤单凄凉。
外婆,真如一只黑色的蝴蝶,忧郁的身影飞过红尘,只留下一路疲惫和苍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