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写我的父亲，写写这个一辈子没有过上什么体面生活的男人。许多时候，拿起笔却停住了，没缘由地。“父亲”二字，有太多太多沉重内涵压在我心头。今日，当我也为人父，为家庭的琐碎忙得不亦乐乎时，回过头来看看日渐白发苍苍的父亲，看看越来越显得寂寥的，那个我曾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屋时，我就愈来愈感受到涌上心头的，是一种说不尽的感伤。

一
父亲老了，明显地老了。
二
去年的一天，我打电话给家里，接电话的正是父亲，只说了两句，父亲就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地问，谁呀，你是哪个？打着个不洋不土的乡村普通话，我不信，大声地，父亲才急急地哦道，福孙，是你呀。气得我在电话这头甩给他一句，你是不是真的也像娘一样老了，怎么也听不清了？
后来，我才想，我伤着父亲了。村里人都老是夸父亲做事像个后生，我做儿的却如此公然地说他老了。父亲只是在电话那头歉疚地呵呵笑着，笑得有点儿凄凉透心。父亲说冒事了吧？我挂了，就放下了话筒。任我在嘟嘟声中发呆。
空气中有种莫名的味道在弥漫，那是什么？我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三
这些年来，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是如何在时间的河流里一寸寸地被淹没，却无力挽留。父亲真的是被生活所吞没的千万个普通农民中的一个！
其实，他大可不做农民的。
说到这事，我的母亲就老是埋怨不停。早年的父亲在乡农技站开拖拉机，在以前那是个最美的差事。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常常开着他的爱车四处跑，拉木材，装砖头，为乡供销社运化肥、农药，“风光”无限。那时，父亲在我的心目中是最年轻的人，有永远使不完的劲。
可今天的父亲，怎么说老就老了呢？连我的话都听不见听不出了。哎！父亲！
是不是真的如母亲所言，你前半辈子“风光”够了，后半辈子要受苦？我把我的疑问说给母亲时，母亲却反过来帮腔，你老了也一样。我无言。
无言得就像越来越沉默的父亲。
四
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了。我感觉他就像是乡间田野里的一堆草垛，在岁月的风雨中，慢慢地萎缩下去，萎缩下去……我害怕这种岁月浸蚀的残酷。
时间的手呀！你是在怎样地把一个曾经多话的人，生生地拉入少言的世界里。是不是这也是你在人世间发明的专利，人越老，话越少？
越来越沉默的父亲，只会干活。我说，你都快七十的人了，就不要再天天出去干活了，省得我回家见不到你们半个人影，我们几个兄弟来给你和娘养老。他只是沉默，一旁的姐说，你说也是白说，他一天不干活就会手痒。
白说也要说，我心疼父亲，这个人生后半辈子走错了路的男人！
五
看到父亲晚年日渐老态样，我的脑海中就会时时跳出这句话：性格决定命运。我不知道，这话套在父亲身上有几份准确度。但我知道，这句话要是说给父亲听，那一定是比用针扎他还痛。就像几百几千次提到父亲的错误选择一样，母亲总是把父亲与我的一个老姑爷相提并论：“你看看人家，分到一个好部门，全家子女的工作都解决了，可你呢，到头来，转来转去又转回家里来做田。”
每每此时，我总看到父亲低着个头，像是个挨了批评的小孩，眯着的眼缝余光中，除了愧疚，就是一个男人的尊严大受挫伤的无奈。在这事上，我很少见他向母亲动过怒。父亲是个不喜欢与人相争的人，大概，这就是他这一生性格的宿命吧！
※本文作者：lixiaoyue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