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看完《黄金时代》。我就在想,如果依然不把感想诉诸于文字,对自己实在是一种残忍却又奢侈的折磨。然而与前两回一样,我再次得了失语症。失语症不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所以沉默。
患失语症的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没什么可说,仿佛禅宗里的言语道断,发声的刹那即是意义丧失的开始。二是要说的太多,无法有序地组织语言,以致长时间语塞。出乎意料的是,《黄金时代》同时给了我这两种感觉。我为此很受惊吓。对于一个受了惊吓的失语症患者来说,要试图说明自己的病因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论如何,我大概不能把自己的脑袋敲开,哪怕里面真的有些东西需要得到更好的表达。
从黄金时代到三十而立,再让人想起无限美好的似水流年。王小波的大智慧把诗意和幽默赋予生活,又从中体验出大荒唐与大悲哀。
一、黄金时代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们当然知道,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也许算不上这个国家的的黄金时代,但此时的王二处于他一生黄金时代。)黄金时代里的王二像一只没有被骟锤的公牛,阳具直挺,生猛并以为自己将永远生猛。他和陈清扬一起跑到山里,又一起回到农场接受批斗,再用诗一般的文笔在交代材料上酣畅淋漓地描写性爱。——是的,甚至没有谁曾这样写过我们的生活。其中的性描写是最令人赞叹之处:充满原始的诗意以及执着的生活热情。
写到这里,我意识到我的失语症又要犯了。我实在需要一段原文作为这篇东西的强心剂——我害怕它死掉,这么一来我的第三次读后感又要夭折。我就要跌进读与读后感的永劫循环。
“我和陈清扬侧躺在蓝粘土上,那时天色将晚,风也有点凉。躺在一起心平气和,有时轻轻动一下。据说海豚之间有生殖性的和娱乐性的两种搞法,这就是说,海豚也有伟大的友谊。我和陈清扬连在一起,好像两只海豚一样。
“我和陈清扬在蓝黏土上,闭上眼睛,好象两只海豚在海里游动。天黑下来,阳光逐渐红下去。天边起了一片云,惨白惨白,翻着无数死鱼肚皮,瞪着无数死鱼眼睛。山上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吹下去。天地间充满了悲哀的气氛。陈清扬流了很多眼泪。她说是触景伤情。”
而读者的我就站在现实的旷野里,他们所不能意识的对面。——生活仍旧贫血苍白;我只有再次充满了联想与无比的向往。这使得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即我原来也属于容易驯化的一类。饲料吃多了,就要忘记山肴野蔌的味道;阳痿的日子过习惯了,就会以为勃起完全没有必要。喜欢《黄金时代》的人很可能都把王二作为幻想中狂狷不羁的自我。如醉如痴过后,你发现自由的意志却从未有过地清醒。——追求自由与美好,并对自由美好的生活充满热望,这在荒唐的年代里,更有了璞玉浑金的色彩,黄金时代更有了令人怦然心动的魅力。
李银河女士在悼念王小波的文章里写道:樱花虽然凋谢了,但它毕竟灿烂地盛开过。而对于我生活里的星星点点,绝不敢以黄金时代自比。但我如今常常要作同样的感慨:我尽力抗拒巨大的失落感,尽力避免还没喂饱自己就开始咳声叹气,尽力否认在很多时候我是个孬种。
第三次看完《黄金时代》。我就在想,很多人未必就没有我的感慨。也就是说,我所写的感想并非什么新鲜玩意儿,可以起到擦亮他人眼睛之效用。但这不能成为我数次沉默的理由。的确,每读一遍都有新收获,这些收获朦朦胧胧地积攒起来,藏在意识的某个角落,以致对我整个一生都产生了影响。——无论如何,这和写成文字仍不一样。我需要证明,我能够理出个头绪来,就像我能够给现实理出个头绪,认真地面对未知的生活。我同时需要证明,对于美好,我已经有了一种具体到文字的感受。——但愿这能指引我追寻生活中那些真正美好的事情。
二、三十而立
王二后来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挨捶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于是王二三十而立时,骟锤的效力慢慢显现出来。生活从写意变为写实,这叫王二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曾经有过一个豪情大发的过去,他生活在其间亦圣亦狂。而现实的王二只能用幽默感打扫厕所,用诗意给自己掘开一个透气孔。王二要做一个正经人,直面捏人睾丸的会议,委琐无趣的生活。“事实证明,社会是个大熔炉,可以改造各种各样的人,甚至王二。”于是在“八三年七月初的某个早上”,王二发现自己从本质上已经是个好人、好教师、好公民、好丈夫。——一句话,三十而立的王二的确不能让人相信,——同时也不能令自己相信——当年他曾迎着万里东风,敞开年轻的胸怀,高喊着:x你妈!谁敢上来我一脚把他揣下去!
我想起了王小波笔下特立独行的猪兄。它最终冲破人类设置的致命羁绊,成为自由的野猪。这让我常常觉得自己比不上一只猪——当然,不是所有的猪都比不上,只是比不上那只特立独行的“猪瑞”(我仿拟“人瑞”造出来的词)。王二到了而立之年,也“改造”得像模像样: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成熟吧。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也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我还会想起一位前辈朋友,貌不惊人,脑子里的东西则让我击节叫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所希望做到的也就是这样了。——有些人生活在世界上需要诗意的精神,并且对一些简单的问题,要像下围棋时面临难局那样进行长考。我越来越怀疑我是这样的人:生产一个社会标准品需要付出更大的心理成本。
是的,王二这类人需要诗意的精神,尤其是在寒冷的夜里。
“在这种夜里,人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恒。死的气氛逼人,就如无穷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无论作了什么,都是同样的渺小。但是只要我还在走动,就超越了死亡。现在我是诗人。虽然没有发表过一行诗,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更伟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诗人,在马上为自己吟诗,度过那些漫漫的寒夜。”
三十而立,王二越来越多地流露着对过去的记忆。他回想起自己和小转铃在高粱地里做爱的情景,回想起一无所有的他们享受无人打扰的静夜,在京郊的宿舍里渡过的冬天。年轻而迷茫的王二在性爱的激情中写下年轻的诗句。——这是何等伟大的幸福啊。每每看到这里,我都会被这无与伦比的惬意所感染,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在没有月亮的静夜,星星的眼泪洒在铃子身上,就像荧光粉。我想到,用不着写诗给别人看,如果一个人来享受静夜,我的诗对他毫无用处。别人念了它,只会妨碍他享受自己的静夜。如果一个人不会唱,那么全世界的歌对他毫无用处;如果他会唱,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这就是说,诗人这个行当应当取消,每个人都要做自己的诗人。”
第三次看完《黄金时代》。我就在想,王二的诗意是从哪里来的——是对世界的洞悉,是对磨难的超然,还是对幸福了悟,或者,是兼而有之?
[face=楷体_gb2312]“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队时,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长得走不完。我心里紧绷绷,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后赶什么。路边全是高高的杨树,风过处无数落叶就如一场黄金鱼从天顶飘落。风声呼啸,时紧时松。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我一个人走着,前后不见一个人。忽然之间,我的心里开始松动。走着走着,觉得要头朝下坠入蓝天,两边纷纷的落叶好像天国金色的大门。我心里一荡,一些诗句涌上心头。就在这一瞬间,我解脱了一切苦恼,回到存在本身。”[/face]
我还在想,这样的诗意,到现在是不是就不需要了呢。但这不能让我自己相信。我所知道的是:王二这类人,从来需要,现在需要,将来也需要。在这一点上,王二很像一匹骆驼。骆驼对水充满爱意;骆驼不能像鱼生活在水里,他生活在一个看上去缺水的世界;惟其如此,水源是那样的美。
而另一些人,不需要诗意的世界,从来不需要,现在不需要,将来也不需要。这并非什么坏事。然而这类人其实并不多:生活在黄金时代里的人们,或多或少需要诗的精神;在我所熟知的人们当中同样如此。只是我们生活在现实里,慢慢就会明白一些事情。——社会作用于每个人的、人与人交流的、为庞然大物所宏扬的,不是诗意或者诗的精神。所以纵然身边有歌者,我们却被这样那样的事物所设置,所以我们依然是一个个孤独者。